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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 数 青 山
湖北师范学院 王 语 一等奖
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个小小的帮派,叫无数青山。
这个名字有点长,但是老大喜欢。
老大是个有文化的人,至少他自己反复强调。他喜欢穿白色的长袍,跨坐在花梨木的太师椅上——这是帮派最值钱的家当,也是创建伊始帮派总堂里唯一一件摆设——把玩一只瑕疵明显的玉制鼻烟壶,左手大拇指上的铁环儿镀了银粉,闪闪发亮。
红豆第一次跨进帮派总堂,是参与帮派的成立大会。总堂的名号叫青山堂,听着响亮,其实就是无名山脚下的一间破草堂。这座籍籍无名的小山,称为“山“似乎过于抬举了。实际上乃是一座小土丘。光秃秃的土丘,像弥勒佛的脑瓜子。
红豆并不认识刚刚晋升为一派之主的老大,甚至不知老大姓甚名谁。她是被好友江南拉来的。江南也不认识老大,他只认识老大的知交朱二。
江南说,在江湖上行走,有个帮派做靠山总是好的。尽管这个帮派很小,但作为帮派元老之一,定能谋个高位。
无数青山的第一次会议,只有五个人参加。红豆同意江南的话,这个帮派的确很小很小,小得让人对未来升不起希望。
整个会议在老大的喋喋不休、朱二的迎合与剩余三人的沉默中度过。江南与红豆还算给面子,站得笔直,尽管神魂已不知游往何处,至少表面功夫做足。剩下一人就过份了,两手环抱,肩膀歪靠着墙壁,尽管努力同睡魔搏斗,两脚仍克制不住地往外出溜,头垂得愈来愈低。就在他差点一屁股坐地上的时候,领导总算停止了演讲,安排了一项绿化堂外小山丘的伟大工程,便宣布散会。
朱二被封了副帮主,余下三人荣升长老,而负责执行绿化工程的艰巨任务,责无旁贷的落到了三名长老肩上。
这种活江南自是阳奉阴违,红豆闲来无聊,揣着一包花种扛着一把锄头,在一个云淡风轻的午后来到山丘。
那位在会议上打盹的仁兄,居然已经在山头上劳作,红豆还以为他会躲在家里睡觉呢。只是瞧他那身打扮,大白天的穿身黑衣服,还蒙了块三角蒙面巾,锄地的同时不忘朝周遭瞄上几眼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盗墓的嘞。
好在他远远认出了红豆,拄着锄头抹了把汗:“嘿,还以为你们不来了。“
“好好的干嘛把脸遮着?像个歹徒。”
“想我蔡某也是一方豪侠,要是被人瞧见我居然沦落到种地的境地,就此英名尽毁,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……”
“敢问大侠大名?”
“敝姓蔡,名包子。”
“包子大侠,你撒的这是什么种子?”
“草籽儿,还有油菜籽儿。这块地荒,种花长不活。”
红豆噗哧一笑,瞧他这么有经验的样子,少说也种过三五年地。她没说自己的名字,蔡包子竟也不问,专心致志地搞“绿化”。
花不能种,红豆穷极无聊,忽然瞧见山顶立着一个稻草人,绝对的粗制滥造,身上挂着的破布前长后短,千疮百孔,头部用一块布松松绑了,上面画着张惨不忍睹的脸:眼睛用两个叉叉代替,鼻子是一个似圆似方的诡异图形,嘴巴是一个大大的椭圆,上下各画了两排长短不一的三角形表示牙齿,脸颊上还开了一长道破口,活像条狰狞的刀疤,当真是穷凶极恶、鬼神辟易,用来吓几只小小乌鸦实是委屈至极。
“很帅吧?这是俺亲手绑的。”红豆正瞪着稻草人猛看时,蔡包子也到了附近,一手拄着锄头,一手哥俩好地挽着稻草人的肩膀,笑眯眯道:“五百年前,俺也是一个稻草人。”
红豆知道他是说笑,但一瞬间还是涌起了将这尊劣质草人毁去,省得若干年后满街乱走破坏市容的想法。
春风一吹,遍山的野草油菜,便在“包子牌”稻草人的看护下疯癫地长起来。
老大来视察过几次,称赞几句就走了。他对帮派似乎并不上心,只是时常去青山堂看望心爱的太师椅。
红豆不清楚他以何谋生,也不了解他本事如何,不过这一切都已经不必要了——老大去西方见如来了。
老大是怎么死的,病死的,摔死的,与人决斗死的,红豆不晓得,也没有去追究。老大的骨灰撒在山上做了肥料,蔡包子还象征性地给立了块碑,估计他也记不得老大的名号,所以那是个无字碑,准确地说,那是一块大石头。
老大死后,朱二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帮主。他上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处理老大的遗物:鼻烟壶当了,给青山堂添了几把竹椅;铁指环没人要,索性命名为“掌门指环”自己戴了;太师椅是好东西,留着。
红豆一直当朱二是老大的捧哏,狗头军师的角色,并不认为他有魄力扩张帮派。然而朱二好好的给她上了堂人生课:人不可貌相。
老大去世的次夜,无数青山召开了第二次会议。朱二不知从哪整到一幅老大的肖像,画上的帅哥十分眼生,唯有手上的指环和那身白衣有几分形似。
四人给老大上了几柱清香,朱二更是眼眶泛红,拜了又拜,将画挂在后墙。
朱二的长相的确颇有狗头军师的风致:小眼,尖脸,瘦削,唇髭两撇,黑痣数豆,就差折扇一把。
故而他端坐在太师椅上时,滑稽感十足。
朱二先肯定了几人绿化工程的卓著成绩,而后以菜市上外行选猪肉的眼光,挑出了江南接手副帮主——果真是水注得最足的那块肉。
江南的斤两红豆最是清楚,绝对的只说不做,一拖再拖。
朱二没有下达啥实际指令;只称要扩招成员。
散会时红豆打了个哈欠,往侧边一瞅,蔡包子果然不负众望地睡着了。她笑嘻嘻地轻拍他的肩头,包子立即睁眼:“散会了?”
红豆发觉他警觉性颇高,上下打量着道:“早散啦。你干什么活计的,不赶着回去赚钱吗?”
“活计?”包子龇牙一笑,“俺是杀狗的,狗肉送到村东老李家,他家卖狗肉火锅。一天能接到三四桩生意,就顶了天喽。”
包子说着从角落拾起水罐——这几日天旱,也该是时候上山浇点水了——竟依然没有回问有关她的任何讯息。
无论刀光剑影的江湖,抑或鱼龙混杂的市井,这么一个少女整日闲游却衣食无忧,难道没有人好奇她的经济来源么?
红豆撇撇嘴,捧着水瓮随包子上山。
朱二的扩招计划意外的顺利。
当遍山的油菜在镰刀前瑟瑟发抖时,无数青山的成员总数突破了五百。蔡包子与红豆都没有转行做农夫的意愿,更不在意收成,收割时只割了一小部分,送给村里卖油的老爹榨油。
两天一次,或是三天一次,两人爬上山头,坐在草地上谈天。
这样不问世事,连前帮主名号都不知的两人,似乎没什么可聊的,可偏又极聊得来。两人肚里满是说不完的江湖轶事,蔡包子是听村里的货郎讲的,红豆呢?不好意思,包子还是没问,他似乎是个吝于发问的人。
对于帮会的壮大,两人都没啥反应,依旧在一月一度的会议上神游小憩,朱二也从不公开介绍这两位挂名长老。
随着人员的增加,青山堂也扩建了一倍,从狭窄的草堂变成了宽敞的木房,唯一保留的陈设是几把椅子。茅屋拆除当天红豆去看了看,后墙上那副老大的肖像被工人随意弃置在泥地里,负责监工的江南不知所踪,而朱二正忙着和几位武林高手推杯换盏,许是忘了吧。
红豆默默走开。有百无聊赖的新人上山玩耍,坐在老大的无字纪念碑上歇脚,她也从不制止,只是有意无意地徘徊在稻草人身周,呈现出守卫的姿态。
新加入的成员都不识得她,也无人找她搭话。红豆自觉就像野草上的一粒尘沙,毫无存在感。若不是还有包子作伴,她肯定要怀疑自己何时修成了隐形的奇术。
至于江南,一直尽职地当着传话筒,费心费力地偷懒。他与红豆倒是偶尔联系,也不过是寒暄两句天气。
无数青山的势力迅速扩张,朱二的野心也在膨胀。
三月前,一家小帮派公开敌对无数青山。现在这家帮派的总堂已陷于火海,四野一丝声响也无。
朱二跷腿坐在太师椅上,眯眼盯着远处的火光,喃喃道:“无数青山,霸河山万里之意。”
大堂中鸦雀无声,这句话清晰地蹿入在场帮众耳中。
红豆瞥见一向瞌睡的蔡包子睁大了眼,深深地凝视着朱二,手背上的青筋不安地跳动。
连她也被这不安感染,右手不经意地拂过腰侧。
要发生什么了。
一定得发生点什么。
翌日,蔡包子领红豆去村东老李家蹭了顿狗肉火锅。
“你知道啥是无数青山吗?”他终于向她提问,筷子胡乱搅着汤底。
“我知道。”红豆夹起一块汤汁淋漓的肉片。
“没文化,真可怕。”
这是在说朱二。
红豆嚼着熟肉不吱声。老大有文化,可惜老大去得早。
“我想去劝劝朱二。打打杀杀的忒不安生,作孽。”
“估计没什么效果。”
“总得有人劝劝。”
红豆静静地俯视芝麻酱里缓缓沉降的肉片,像瞧着一叶孤舟被沼泽吞噬。
许久许久,她轻声道:“万事小心。”
炉火在蔡包子眼中跳动。
“无数青山隔沧海,与谁同往却同归?”
这是老大的心声,亦是红豆深心的呼唤,与杀伐全然无干。
如红豆所料,蔡包子的劝阻无力扼制朱二称霸江湖的念头。
无数青山帮众已逾一千。这群人形形色色,良莠不齐,有血气方刚的少年,也有须发皆白的老道,有正气凛然的侠客,也有偷鸡摸狗的混混,本就极难统一意见。而蔡包子的抗议,更让朱二窥见了一种蠢蠢欲动的苗头:已经有人不满帮主的决策,即将脱离控制。
杀!杀一儆百,灭绝后患。
红豆伏在草丛中,远远盯住青山堂、蔡包子从前门竖着进去,从后门横着出来——被人丢出来,扔在泥塘里。
她眼睁睁望着他沉没下去,没有动作。她拖不动他,也不愿遭受类似的毒手。
无数青山……
她的无数青山。
终于完全沉下去了,泥塘中只残存一簇气泡。
她向来不在乎帮派的状况,不在乎帮战的胜负,也不在乎帮主的生死。
但她在意闲适的生活被波及,在意这段有人陪伴的日子。
朱二扰了她的梦。
红豆找到江南。
江南正躺在竹椅上晒太阳,这是他最常干的事情。
“下午就帮派会议了,现在找我做什么?”他揉了揉睡眼。
“你不打算劝劝朱二么?杀戮太过,并非什么好事情。”
“怎么了?你可不像会关心这种事的人。”江南仰望天际的流云,语调轻松,“我有什么话语权呢?朱二之所以提我做副帮主,不就是中意我的唯唯诺诺不务实事么?他需要的只是一只花瓶。”
良久不闻回音。江南偏头一瞧,人面不知何处。
他对这个女子了解不深,只知她喜爱闲散的生活。外面乱成什么样子,她真的会关心么?他心下莫名有些不安,却又寻不着究竟。
又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午后。无数青山的帮众熙熙攘攘,济济一堂。
朱二笑眯眯地跷坐在太师椅上,思谋着怎样开口最有震慑效果。打好腹稿,他对江南比了个手势。
江南正待宣布会议开始,忽见一道人影直直走向朱二。
是红豆。那个平凡得像野草一般的女孩,含笑着走向朱二,宛如采菇的少女提着小篮走进树荫。
嘈杂中没有几人关注这边。
朱二说:“你……”
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后面的话。
红豆的右手似乎不经意地拂过腰际,不知从哪带出一线寒光。然后她又迅速将这柄尖细的匕首收回腰间,她信赖它如同信赖自己的双眼。
她除下朱二手指上的掌门指环,反身面对所有帮众,将铁环擎起。
一字一顿地宣布:“帮主朱二宿疾发作猝死,无数青山就此解散!”
她的嗓音并不洪亮,却响彻了整座青山堂。
堂中静了刹那,而后一片哗然。朱二依然笑眯眯地跷坐在太师椅上,脖颈间一道细不可察的伤口,缓缓渗出血来。
红豆随即从后门离开,无人阻拦,也没人来得及阻拦。她并不关心这群帮众的去留,没了朱二,这个并不齐心的群体定然难以维系。
红豆在山顶的草人面前驻足。
似乎还能瞧见当初,蔡包子搂着草人笑眯眯地对她说:“五百年前,我也是一个稻草人。”
只是五百年后,它变不成蔡包子。
清风荡过,松绑在草人头部的破布逐风而起,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孔悄然遁去。
也许若干年后,会被某个好奇的孩童自草丛中拾起;也许无数年后,无人会记起这里曾是一座荒山,记起两个时常在山上劳作的身影。
山不复,人,不负。
●点评:该小说的文笔已达到了一定的纯度和高度,文中许多环节让人去领悟去品味一种复杂的内容,堪称一篇优秀的参赛作品。 于墨